心血来潮的自杀者的独白
风很轻,吹着河面一阵阵皱起。安一脚踹开半天没落下一笔的画板,决定去河边放松放松,醒醒脑子。
桥上的平决定去死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,只是突然想到了,就决定去做而已。夏天的水温清凉,今天真是个好日子。
安庆幸自己出门前选了件无袖的裙子。她趴在河岸边,双臂从指尖开始浸泡进河水。
微凉清澈的河水。安的手浸泡在水中,试图抓住水。河像容纳一条鱼一样容纳她。
她开始发呆,漫无目的地想象。思绪像一张网,连接着一切可能。
小说里描写锦缎,描写温柔,描写令人安心的怀抱,总是喜欢说,“像水一样”。可为什么触摸着水,却感受不到锦缎、温柔、和安心呢?学习游泳时的漂浮训练,再温暖的水也显得冰凉,潜入的再深也不敢睡去,这种时候,水反而变得令人敬畏,甚至有些可怕了。
摇晃的河水冲刷着安放在水面上的胳膊,像画笔重复涂抹颜料。她却始终无法找到合适的文字来描述手掌被水包容的触感,反而因为对它的过分在意,逐渐失去了对水的感知了。也许就像草是草,花是花,老虎是老虎一样,这触感就是水,是不可再分的基础吧。
安的手指在水中搅动着。姜太公钓鱼和守株待兔的故事让她忍不住幻想会有鱼撞进她的掌心。如果这鱼来了,是该先赞美他的鳞片,还是先感慨他的迷糊呢?
她在脑子里重复排练着对鱼的开场白,直到真的有什么撞进她的掌心。安下意识蜷起手指,却没想到自己真的握住了什么东西。
比河水只温暖一些,是人的手。
在炙热的太阳下,在青青的草地上,安的思绪如刺猬一般炸开。
溺水的滋味着实不好受,平开始恼恨选择跳河的自己。
但临时起意的死亡不需要谋划。
桥上看见的美丽的河此刻更像水蛇,从渴望氧气的口鼻钻入,勒紧了肺,在火烧般的痛苦里挤干净剩余的空气。平觉得自己像是入口的食物,被唾液包裹,被濒死的窒息感反复咀嚼,无论怎样痛苦,无时不刻觉得可以了,该被吞咽(死)去了,却还停留在口腔里。
意识到痛苦没有尽头,平终于开始挣扎。
死亡是可以中止的吗。
啊,其实两个都没有区别。平在痛苦中感到了倦怠,活着或者死去都必定走向终结,不过是曲线行驶和直线前进的区别。意识消失前,他碰到了水面垂下的,柔韧的柳枝。
咔哒一声像齿轮咬合,所有关于生与死的辩论都停息了。
交响乐在盛大的高潮戛然而止,刚建成的高塔轰然倒塌,塔中的王子失去了王冠与庇佑,赤裸的暴露在空气里。天空塌陷,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,浮在空中的岛终于坠落,来到人间。
平不顾一切的抓住了柳枝,用尽全力挣扎,全然不顾这柳能不能承受住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,只是想要活下去。
看见了光,然后落泪。
活了下来,然后痛哭。
狼狈不堪,落魄至极,形象全无。
但是还活着。
“你要来看我的画吗?”
安向瘫倒在地上喘息的平伸出手,她好像一点也不好奇平为什么会在这里,怎么来的,要做什么。又或者她已经猜到这是一个自杀未遂的可怜人,却按捺住了好奇心,体贴的回避了他的伤口,好让他不至于难堪。
平看着阳光底下的少女,她理所当然的模样让感谢说不出口,只能跟着她问了下去。
“你是在这里画画吗?”
“不,我在钓鱼。”女孩向他展示自己的双手。“这是我的鱼饵。”
又指了指平:“你是我的鱼。“
”鱼先生,下午好呀。”
“你对陌生人都这么自来熟吗?这样真的不太好,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?”最终还是把感谢吐露出口,被要求解决一顿晚饭的平结完账出来,看着咬着冰激凌晃着腿的女孩,不自觉地显现出了一些年长者的操心本性。
“你也就比我大三岁而已,不要用这种老妈子语调说话啦。”安把画板放在两人中间,在狭窄的长椅上隔开了腿与腿之间可能的接触。
缠绕在树枝上的彩灯亮起来了,公园中心的喷泉开始歌唱。远处有旋转木马的声音传来,身后的街道上时常有结伴的行人路过。欢声笑语,冷言冷语,严肃焦急。是放学的少年人,吵架的中年夫妇,和疲于奔命的青年人。
“这或许只是场梦也说不定。你跳进河里,就像爱丽丝跳下了兔子洞,被我拉上来的那一刻,就已经在梦里了。说不定真正的你已经躺在救护车里,现在还昏迷不醒呢。”
”......我大概知道三岁一代沟是什么意思了,还是说你们学艺术的小孩都这么天马行空吗?“
“是你太无趣啦…但是,你不觉得真的很像在做梦吗?”
一直平视前方,拒绝眼神交流的女孩注视着喷泉池里飞溅的水花。聚合,破碎,坠落,如此往复。灯光透过水珠,显露出一种虚幻的朦胧。
“想要自杀,于是就去做了。濒死的时刻被美少女拯救,美少女没有惊慌害怕,反而视你为从天而降的灵感之源,为你画了一幅画。之后也不计报酬,只是宰了你一顿饭而已。饭后一起散步,却意外走进了情侣最喜欢的广场。这附近有旋转木马和摩天轮,坐在长椅上,甚至还被玩偶熊认为是情侣赠送了爱心气球。今天还没有结束,谁知道还会发生些什么,可已经发生的这些,还不够神奇吗?”
平忍了忍,还是没忍住。
“为什么要一口一个美少女,二十二了就不要学高中生装可爱了啊喂。你自己也吐槽了你和别人不一样了吧,居然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吗?”
”对只认识了半天的女孩子说这话也太过分了吧,不要过于自来熟,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话哦。男人可以至死是少年,我为什么不可以二十二还是美少女?“
平干笑了两声。
没有人继续出声,这安静像巧克力里的花生一样突兀。
安说:“像童话一样。一个画手。一个灵感枯竭,恨不得折断画笔的画手,在她面前,突然出现的奇遇。”
“你从天而降了。真漂亮啊,先生。我第一次知道,泪水是不会融化在河里的。”
女孩站起来,带着她的画板向平告别。
这个年纪不该被称呼为女孩的。平却实在无法对着那张还带着学生气的脸说出别的称呼来。
”鱼先生。我有预感今天后我们不会再见,那就在这里告别吧。虽然这么说很奇怪,但今天确实是很棒的一天,我非常感谢与您的相遇。”
她走了,平醒来了。
平在机器的嘀嗒声里抓住梦的余韵。
拒绝交换姓名的女孩在收拾画具,平捡起地上的美工刀递给她。她却掰开他的手,把美工刀刀刃弹出的一头调转过来,朝向自己。
“从我知道递刀时要把尖头朝向自己时,我就唯恐他人受伤。”
女孩用一种复杂的,难以形容的,也许是温柔的神情注视着他。
“可这实在是太愚蠢了,刀尖不对向别人,迟早会杀死自己。”
“你确定自己知道,是谁杀了你吗?”
这奇怪的女孩说要为他画一幅画。平指着这幅画问,这是人鱼吗?这是珍珠吗?
女孩不愿意回答,只笑着说,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啊。
有人推门进来了。崩溃的哭,喜悦的笑,努力压抑的尖叫,和一声声的呼唤。
我该说对不起的。平茫然的想。
但是好累啊。
他闭上眼,抱住了憔悴的母亲。像见到了光,痛哭不止。
是泪水啊。
饱含痛苦,不愿和解,与宁静的河格格不入的。
是泪水啊。